軼聞青年

我是彌良。這裡放2014年後的小說創作。
善用【歸檔】始可觀覽全部文章。
-

[短篇]禕軍

〈禕軍〉

 

箱之中

 

禕軍又闖禍了。那是妹妹出生前的事。

午後的艷陽被窗簾阻絕大半,致使整個客廳未到黃昏便散發落日的氣味。

他把自己和小電扇關進櫥櫃,櫃門只留一小道縫,使電線能外連至插座。

風扇轉動,他以屈肢葬的姿勢安然就寢。電扇嗡嗡嗡的轉,他的錶答答答的走,那是他夏日度過最安穩的午睡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昏沉沉的他才被待產中的母親救了出來。

當時的他不了解空氣有氧氣與二氧化碳之分,而是認為保持空氣流動,人便能呼吸,呼吸就不會死;全然不解母親的眼淚是為何而生。

直到後來,因著電梯,他才終於認知到箱與窒息在空氣中的關聯;這是他第一次發作。

 

俄羅斯輪盤

 

他喜歡拆解東西,每日花大把時間將零件一個個摸清,再絞盡腦汁組裝回去。他常想,能否用更少的要件拼湊出完整的器物,也常想器物的運作原理是什麼;人能否以同樣方式理解讀清—對他而言,人比機械難解太多了。

他有一台車,摩托車形式卻製成飛機外型的兒童電動車。他常在客廳騎,明知車比人步行的速率慢上一截,他仍喜歡騎它,畢竟這悠哉的樂趣,遠勝於陪母親到公園和鄰居馬不停蹄地聊天。

有一天,車發不動了,禕軍嘗試將發動鈕開關了好幾回,卻不見任何起色。他推著車跑到父親身邊,父親摸摸下顎,笑說沒電了,安慰他充了電就沒事。父子倆翻箱倒櫃找起充電線,然而一下午都遍尋不著;途中問過母親,母親亦無印象電線收到哪去。最終,他倆在車庫找到原廠紙箱,箱內卻僅存使用說明書及保麗龍細屑,他的心比那細屑要來得碎極了。

沒有人看得出禕軍心底多麼難受,因為他總是面無表情。他的情緒無法順利展現在臉或肢體上,許多人常誤解他漫不經心或無動於衷。但事實不然,他只是不懂,且不知做出何種表情才符合大眾的「對」。

他沒等爸爸找人來修,逕自摸索起一般電線的構造,像以往那般拆解又維修。不懂漆包線該如何取得,毅然決定以模樣相似的鐵絲代替。後來,他把學校做假康乃馨枝幹的細鐵絲一頭插進車的充電部位,另一頭豎直探入家用110V插座。半晌,什麼事也沒有發生。

他百思不解,渾然未覺自己逃過一劫;而在長大能了解接地線原理前,也當什麼事都沒發生。

 

檻之外

 

禕軍向來相信人對他說的話。儘管他聽得很認真,人們對他卻總說不長。

爺爺不一樣,能如魚吞吐氣泡般不停演說,且願意傾聽他心臟的聲音。

他常去看他,爺爺教他怎麼修好玩具,分辨工具和線路;他送他摺好的紙花,爺爺則教他在書裡壓花;在爺爺面前,他不須裝得對他人很感興趣,亦不用隱藏別人說他的不尋常。他問起平常都做些什麼?爺爺沒把他當孩子,坦然說吃藥、心理治療、團體治療,還有電療,又說聽起來很無聊吧;他只是懵懵懂懂點了頭。

「一整天下來全世界都不正常了。」爺爺說這裡的人當他是傻瓜,成天要他呼吸吐氣再深呼吸,要他與一群人漫無止盡地傳接枕頭,然而每當電療後,他便會暫時失憶成傻瓜。

禕軍只覺不可思議,就他接觸過的人來說,爺爺肯定是最聰明、最無所不知的,這樣的人竟會淪落成別人眼裡的傻瓜。然而禕軍絲毫沒沉溺在懷疑之中,而是提出了質問:「電療會痛嗎?」

爺爺笑了,說自己在家修電器被電到才痛得哇哇叫。電療後雖偶爾頭痛欲嘔,但整體而言比起短暫失憶都好,畢竟他常想著做新東西來玩,但一做完電療都忘了。

禕軍似懂非懂,指向房裡一角,問說為什麼窗上設有鐵欄?

「怕人跳出去吧。」他反問起有門怎麼不走?

「因為走不了。這兒門口有兩道鐵門,中間還有警衛看守,所有人進出都得通過警衛的盤查,連上廁所都很麻煩。」

好像牢籠啊。禕軍沒將感嘆說出口,但聯想到過往於箱之中的恐懼,不禁害怕起自己發作。

那雙瘦骨嶙峋的手順勢安撫了他,告訴他最近盛行的電腦看起來頗有意思,要禕軍回去找他爸爸買一台,肯定比拆吹風機有意思多了。

「你啊,以後不要像我,而是要學聰明點,眼睛放亮點。去學別人說的話和做的事,就算不懂又不想做,也要努力去裝,裝得自己很懂、很開心且很感動的樣子,這樣就不會住進來的。」

他乖巧記下「電腦」這個詞,同時想著下次要帶外頭活著的花給爺爺做壓花,想像自己也住進這兒的畫面,卻不感到害怕;正巧,護理師敲門進了房,對他說出那句慣例又殘忍的話,而他又被放逐到一個人的檻之外。

 

兄妹

 

妹妹出生且稍有成長後,他的世界有了轉機。

妹妹長得像他,單眼皮且細長的眼,個性也有點像他,簡言之與眾不同,相信己見,不同的是妹妹毫不怕生、有話直說,而非像他避事而隨波逐流、能不說話就不說。

「哥你很奇怪,為什麼要撿一堆石頭回家?」

「哥你很笨!怎麼會不認識5566和五月天?」

「哥你要不要出去玩?騎腳踏車載我去公園!」

長年下來,他努力讓所有人都認為他很普通、和大眾一樣,頂多比起一般人聰慧寡言,沉穩懂事。他學業成績很好,體育成績也很優秀,他與世不爭,甚至任人在他身上攫取好處,比方說作業和班務。因此大多數人都喜歡他、誇獎他,他卻覺得這沒什麼。

妹妹不同,她真心覺得他很奇怪很笨且很好使喚,但她會把他當作尋常的人對待,而不會拐彎抹角或欲擒故縱,致使他能確切讀懂她的表情和想法。

父母親勸妹妹別太欺負哥哥,但她毫無悔意:「你們都不知道,哥沒有我會很無聊!」禕軍覺得她說得沒錯;爺爺不在後,他的確過得百般聊賴。自從有了妹妹,他才突破現況,不再是一個人。

有一天放學,他在路隊裡等著妹妹來插隊,妹妹卻沒來,而是排了其他路線的隊伍,後來他才知道小一的妹妹「談戀愛」了。

「哥你自己先回家,我要去他家玩一下。」

他沒什麼反應和表示,覺得一個人回家沒什麼。然而一到家被爸媽罵了怎麼把妹妹給丟了,他才跑出門找妹妹。

漫無目的,不知為何而找,他極信任妹妹記得回家的路怎麼走,但礙於父母的要求,他不得不找。目前只知道他們排的路隊名是什麼路,然而路很長,他得挨家挨戶地問,所幸那邊的房子,多半一進門就是客廳,而他能從外頭極目窺視人們在幹什麼。他成功排除掉一半以上這樣的房子,最終在一座騎樓的一樓找到看著電視的妹妹和同班男同學。

「哥你來幹嘛?」

「爸媽要我帶妳回家。」

「他們有罵你嗎?」

「嗯。」

「那我回家會不會被罵?」

「會。」

妹妹反問禕軍有無洩漏她有男朋友的秘密,而他搖了頭。

「哥你難得變聰明了!」

「怕問更多,我答不出來,才沒說。」禕軍如實的說。

也許是注意到禕軍沿路奔波的渾身狼狽,她起身整理起裙子,收拾丟在沙發上的書包,並塞入一把桌上的糖果。接著,她對席地而坐的男朋友說:「我們分手吧。」

禕軍和男孩一樣呆若木雞,她則大聲解釋起兩人不交往還是能傳紙條、一起玩,但交往了被發現反倒會被罵、被徹底當作小孩。

原先緊張地想哭的男朋友,聽完豁然開朗直點頭。隨後要她回家小心,他們明天見。

兄妹倆走在歸途上,禕軍又在電線桿旁發現貌似稀奇的石頭,妹妹如往常般拍下他的手,不同以往的是從書包翻出一塊用衛生紙包覆的大貝殼。

「給我的?」

「我才不要這種東西。」

「怎麼會有?」

「去旗津校外教學撿到的。」

「不是上禮拜去,怎麼放到現在?」

「就忘了拿出來給你啊。」

「喔,謝謝妳。」

事後他一直猜不透,揹著這麼重的大貝殼,嬌小的妹妹怎會感受不到?妹妹則老樣子嫌他笨,嫌這麼笨的哥哥別太早從小學畢業。

 

他倆

 

列車規律地晃動,讓車廂座椅像是搖籃,對方順延著這份節奏,慢慢步入了夢鄉,而頸側不知不覺導向了左側,左側的他卻選擇默默承受這份重量,不打算破壞當時的寧靜—禕軍莫名地為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著想,卻沒有思忖自己這麼做的理由,以及為何要讓自己的世界倏然闖進一個人。

稍早,他被對方誤會佔據了老婦人的座位,而經他澄清及提醒,一陣驚慌失措之後,對方才發現婦人根本坐錯了車,而在兩人匆匆扶持,婦人得以成功搭上正確班次。事後趕回列車,比鄰而坐的兩人表現得十分尷尬,而在對方暈車發作,他給了水及暈車藥,兩人才有所正向的交流。

對方醒後連連致歉,禕軍反倒關心起對方睡得好不好,詢問起是否拉下窗簾—他知道不該吵醒對人體貼有禮卻又不懂照顧自己的人。

沒料到對方更顯慌張,似乎自認已為他添太多麻煩,直到眼尖察覺禕軍手上的紙本,才驚喜地握住他的手:「啊—!你也是要去面試的學生嗎?」

對方雀躍解釋起明早要到外文系面試,禕軍不發一語只是聆聽,直到對方聊完自己前幾日在校模擬面試的趣況,他才開口:「我申請了電機系。或許明天能再見到你。」

原以為話題將如慣例般斷去,沒料到對方興致高昂,恨不得與他進一步認識。他很意外對方的熱情,在談話的過程中,兩人錯愕地發現他倆老家很近,只是就讀不同高中。

對方不知為何,很喜歡他似的和他分享諸多心情和資訊;這還是禕軍頭一次遇到妹妹以外,能和他自在且毫不罣礙聊天的人,重要的是他能讀懂對方表情和動作,而對方也不為他外在似是而非的冷漠所動搖。

下車後,兩人有著共識般並肩步出月台,當要從出口處分道揚鑣時,對方朝著正要踏上親戚休旅車的他喊:「希望明天能夠再見!」

「再見」這個詞,對他而言竟會如此心動。倘若是以往,他只當沒什麼,如今卻有所不同。

他朝對方清秀明亮的臉,輕揮了右手,卻又想到什麼似的,放下車窗,問起對方名字。然而因著休旅車的引擎聲,他只抓到了A的字頭,對方亦沒聽清楚他的名字,這次意外致使他往後得到了人生第一個綽號。

「A覺得我正常嗎?」

「你是很特別的人……我喜歡這樣的B君。正不正常,我不太懂……」

「是嗎?那麼這世界也正常了……」畢禕軍淺淺的笑了。

那道溫暖的電流由檻外穿入他的心,撼動了他箱中的靈魂;這是他倆後來的故事了。


评论
热度(2)

© 軼聞青年 | Powered by LOFTER